文 | 佘宗明
世道崩坏,不是从前体操世界冠军当所谓“擦边”网红开始的,而是从一个女生秀秀身材跳跳舞被另一个女生怒斥开始的。
Girls 不help girls,还要来踩一脚,这不比广州车展上用“眼神杀”凝视车模的“条纹哥”要Low?
烦请身在“六度空间”里的人,把上面这两段话“抄送”给正义凛然的奥运冠军管晨辰。
这两天,“芳辰之争”很火。这场口水仗的来龙去脉,很多人都已经知晓了——
曾多次获得世界级体操项目冠军的前中国体操队队员吴柳芳,如今转型成了主播。
可几天前,她跟师妹管晨辰拌起了嘴。起因是,管晨辰在她的视频评论区留言:“前辈姐姐,你要擦就擦你的呗,就不要给体操扣屎盆子了。”她回应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在“首富怼首富”后又为吃瓜群众献上“冠军呛冠军”的大戏,这事想不霸榜热搜都难。
之后的剧情走向颇具戏剧性:11月23日晚,吴柳芳公开鞠躬致歉,称“我跟我师妹拌嘴耽搁了大家的时间,占用了公共资源”,当天她的视频账号涨粉约200万;次日,她的视频账号被禁止关注,展示页上大多数视频已被删除。
经验表明,吴柳芳正遭遇某种“系统性压力”——只因她触碰了神经过敏人群在“法无禁止即可为”之上划出的那道名叫“薛定谔的擦边”的道德红线。
说什么好呢?
只能说,吴柳芳的悲哀,只能活在男凝和女凝合围的夹缝里,却没法活在《好东西》里。
邵艺辉导演的《好东西》,是这些天最具讨论价值的电影,截至目前,某瓣评分9.1,是今年国产电影最高分。
在“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当下,《好东西》到底是不是好东西,注定会有很多争议——就跟吴柳芳被指擦边事件一样。
在小红书上的集美们看来,《好东西》是只能被好东西看见的好东西。
在虎扑上的一堆直男们眼中,《好东西》就是觉醒病毒散播者,“就算觉得迷惑也千万别问,问就是‘我们(男的)都有原罪’。”
说到底,在安全话题上,我们永远都不缺争议。
吴柳芳被指擦边事件,也差堪仿佛,极具争议。
一些人说:道路千万条,可身为前世界冠军的她,偏偏选择了低俗的那条。
还有一些人说:她不偷不抢不欺不占,凭什么对她进行道德绑架?
各执一端的两方,在很多新闻评论区留言区跟帖区里又你来我往。
看着这番情景,我倒是忍不住在想——
如果吴柳芳是活在《好东西》里,又会是怎样呢?
在我看来,《好东西》的“好”,不在于故事,而在于立意——它把女性放在了跳脱狭隘性别冲突的另一个空间里。
女性主义评论家苏珊·格巴曾在名篇《空白之页》里,将女性身体尤其是女性生殖器作为贞洁和清白的喻体,转喻成一张“将被启示的文本所覆盖”的白纸,而与此对应的喻体——阴茎,就如一支蛮横的自来水笔,在白纸上挥洒着“启示性”文字。
《好东西》里的女性,则是拿着自己的笔在自己的纸上涂鸦,至于那支自来水笔能不能也在上面挥洒,全看自己意愿。
片中女主角王铁梅,没有加载“用女权反制男权”的任务表,没有摆“姐姐独美”的Pose,而是自己活出自己想要的——既然不是附属品,那就没必要刻意置身“主物-附属品”的二元对立框架下去扮演下位反叛者。
王铁梅不会假装不需要男人,不会假装喜欢演出。在她的观念世界里,没什么比“自爱”更重要,这类自爱观念通向的,是更开阔的精神自由,它既拒绝各种物化,也拒绝假模假式的女权表演。
豆瓣上有人就这样总结:王铁梅非但走出了父权制的桎梏,还走出了两性关系的渊薮,进入了那种自主、自为、自在的状态。
可以说,《好东西》构建的是以女性为第一性的“新游戏”:在此游戏中,男人也能“可好玩了”,王铁梅跟鼓手小马“很脏的关系”可以成为“课间十分钟”的消遣,月经羞耻、打拳举报和LGBT敏感都可以破除。
王铁梅从传统媒体的调查记者转行做了“用胡编乱造的养活严肃枯燥的”的自媒体,吴柳芳从国家运动员转行做了网红主播,算是殊途同归——主播本质上也是“自媒体”。
问题来了:若是吴柳芳代入了王铁梅的观念意识,她会怎么样?
王铁梅可以玩味男性,让两个男性在自己面前搞“雄竞”,吴柳芳也可以——她跳性感舞蹈,在别人眼中可以是“把自己当工具”,在她眼中未尝不能是“把观看者当工具”。
王铁梅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吴柳芳也可以——别人对她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她可以怼回去:你们说擦边就是擦边啊?依照你们的“擦边逻辑”,你们这样乱扣帽子,算不算擦人性的边?
若是活在《好东西》里,吴柳芳用不着向这个动辄得咎的现实世界低头——她不用为她莫须有的罪错道歉,直接来上一句“我对脏东西过敏”就好。
她兴许还也可以像王铁梅的女儿王茉莉那样说:我正直勇敢有播放量,我可怜什么?
她做网红直播并不可耻,真正可耻的,是上岸的人对还在水里挣扎、把直播当救生圈的人扔石头,以贴“扣屎盆子”标签的方式对其扣屎盆子,是关不羽老师说的个别媒体人“拿平衡木上的失足来做文章,借网友之口把‘坦荡’和‘荡妇’分不清,把骂人不带脏字的笔下功夫超水准发挥。”
吴柳芳承受荡妇羞辱或性凝视,责任在她自己吗?
若秉持“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他为什么打你不打别人”的逻辑,当然是。
但如果摒弃这类“抛开逻辑不谈”的伪逻辑,就得承认,问题其实在于把不成问题的问题当问题来渲染的人。
网上有些人会说:吴柳芳不是不能跳性感舞蹈,但不能打着“体操运动员”的名义——那样是给国家抹黑。
这是对“体制化”逻辑和“集体荣誉”思维的沿袭:包括体操在内的体育运动发展,并不是遵循市场化逻辑,出征参赛本就带有为国争光色彩,而跟这类正能量行为相悖的其他举动,都是在亵渎国家队员身上的神圣性。
这类宏大叙事,赋予了吴柳芳们在人生上半场为国征战的使命感,也难免在他们后半场形成某种“负累”。
但有两点不能不说。
一是,“存在不等于合理”,在举国模式跟市场化模式的动态平衡构成了体育领域“国进Or民进”映射的背景下,在运动员退役后的再就业安置机制给个人和集体关系处理留下了张力空间的语境中,大众不妨对退役运动员的谋生选择多些包容——即便Ta是做网红主播,就算是带上了“前国家运动员”的Title。
又不是作了多大的恶,又有何不可呢?再说了,自己揾食,不比继续吃公粮要好?
意外重伤,中断了吴柳芳的职业生涯。
没必要用“一日为国家运动员,终生得有荣誉感意识”的附加道德义务,去捆绑他们的再就业选择。要知道,不是所有运动员都能像管晨辰这样,以奥运冠军身份换来头部网红身位和衣食无忧处境,更别说像李宁、姚明、邓亚萍他们那样体而优则仕则商则教则演了。
吴柳芳做网红主播的背后,是一群退役运动员的困境:10年前,新华社就曾聚焦他们的境遇,如曾拿下9块金牌的举重冠军邹春兰做搓澡工谋生、曾打破五项世界纪录的“泳后”戴国宏退役后以卖服装蔬菜为生、“马家军”首个世界冠军刘丽摆地摊求生存……
他们在退役后的选择,并没有很多人想的那么多。
二是,许多人认为吴柳芳“擦边”是丢国家队的人,隐藏逻辑是个人跟集体的终身绑定,更是对“擦边”非道德定性的认同。
“擦边”本就是个非法律概念,有着定性上的巨大伸缩空间。你说吴柳芳擦边,我也可以说,她那是正常穿搭,穿得并不比跳体操时更少。非要说那是擦边,管晨辰退役后在综艺节目上大跳热辣舞蹈,算不算擦边?
还有,凭什么要求他人的生存发展权在你的道德洁癖面前弯腰?人家要自己养活自己,又不要纳税人孝敬,就算谈不上高雅,那也在人家的生存发展权范畴内。
同为体操世界冠军的张宏涛,在此事上就说得挺好——
“人家退役那么久了,你们不在一个时间维度里的,等你们现在的年轻队员退役后自然会体会到光环散去的感受,到时候你也许就能理解了。我们都是曾经沐浴在荣光中的人,但荣光不会一直和我们同在,它会散去。它散了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普通人,做你想做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能活出自我的人都是勇敢而成功的人。”
这话,敞亮,通透。
恩格斯说:那种对人的自然性欲表示高尚的道德义愤,只不过是小市民的矫情和假道学。
倒不是要为所谓的“擦边”行为张目,只是说社会该有些灰度容忍——不要动不动就堵死了他人的正当生存发展空间。
回到该事件上,在我看来,管晨辰“管”得这么宽,还不如自己继续在直播间里秀自己“袋鼠摇”花活。
她将吴柳芳的行为斥为擦边时,还记得她自己面对争议时说过的“我也没有吃你家大米,又没有喝你家水,又没有挡你家路,不管怎么样,其实我觉得自信是蛮重要的,每一个人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的”吗?
现在看,她的发难迂回地助攻了吴柳芳,让她从网红届的小透明变为“多年冠军无人晓,一朝擦边天下知”的红人,这背后未尝不是人心向背的映射。
很多人不是不要道德感,只是厌烦假道学。
在我看来,该担忧的,绝不是吴柳芳做网红主播损害了什么集体荣誉,而是随时可能膨胀为拿捏他人生杀大权的“擦边”二字到底该由谁来定义。
毋庸讳言,吴柳芳所遭遇的舆论处境已经表明了,她没法活在《好东西》里——电影里那个女性可以做第一性的世界,终归跟现实有出入。
但我依旧想将《好东西》里那句很“灵”的台词送给她——
“能让你开心的,就是好东西,不能让你开心的,就是鬼东西。”